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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梁寶山

2014年的佔中/雨傘運動,市民在佔領區內外各出奇謀,靈活運用媒體塑材,表達政治訴求,創意比藝術家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如何超越對政治符號的表面挪用,從嘉年華會般的喧囂之中,沉澱出對政治和美學更深層次的反思?正是香港藝術界當前急需面對的嚴肅課題。處身在當代藝術全球化的漩渦之中,和在國家主義的龐大陰影之下── 微小、私密、內向……幾乎就是對香港藝術的咒詛。後九七的香港,到底可以如何擺脫對邊緣的迷戀,在流動與不確定之中站穩陣腳,即使民主運動苦無寸進,仍然奮力在文化上絕地翻身?怎樣才能夠在非此即彼之外,游走出一片廣闊的灰色地帶?甚至從歷史的廢墟中重拾破碎的身影,就像本雅明形容Paul Klee筆下的《新天使》一般,背對末來,回望過去?

 

游走的界線失落的領域

楊嘉輝1979年生於香港,中二時隨九七移民潮移居澳,自小接受西方古典音樂訓練,大學時期再添上哲學與性別研究的學術思考,令他養成對文化和性別本質的懷疑傾向。他所撰寫的音樂博士論文,正是批判國際華裔作曲家的自我東方化。2009年楊嘉輝從普林斯頓大學學成歸港,其時中港矛盾因自由行與雙非居港權,從抽象的政制爭拗演變成小市民在日常生活上的街頭衝突。楊嘉輝才驚覺原來的身份政治理論,跟本無法處理現實政治的挑戰:「現在回想當時的移民經驗──講英語時刻意抺除我的廣東口音、又迫自己去結交白人朋友—原來當我們過份強調身體的流動性時,其實亦會對難以流動的身體造成壓抑;無盡地解構,原來只會令我們失去立錐之地,反抗進退失據。」在越演越烈的敵我矛盾之中,楊嘉輝沒有在街頭尋找答案,而是俏俏走到地理上真正的中港邊界,沿着自1951年開始分隔兩地的鐵線網,收錄聲音,自2012年起,開展了題為《暴力邊界》系列。他沒有選擇只站在任何一方,而是讓聲音去說明界線不過是人為的分別 (differentiation) —從鐵絲網這面收錄的聲音,其實與對面別無兩樣。我們以為歷歷在目的差異、分別的界線,困不了飛鳥和游漁、空氣與流水。楊嘉輝花了兩年時間,沿着這條身份政治的邊界,田野的泥沼中考察,一路盡是種種自相盾矛的符號。而界線與符號,更不單只是文化身分的隱喻。音樂人的眼睛,總能看出有別於視覺藝術家的想像。收錄得來的聲音,加上他身歷其境後的演譯,最後以圖象記譜法 (graphical notation) 方式,變成留在紙上的痕跡,看/閱讀起來既充滿詩意,又具有還原成聲音的衍生性。

 

再媒體的歷史重演

西方古典音樂着重對身體的規訓 (discipline),使得楊嘉輝的創作是從概念出發,但作品還是具備音樂人的勞動 (labourious) 特質。這次的《原野牧歌 (Pastoral Music)》,從邊界到戰線,以延綿18公里的醉酒灣防線為題,由西貢牛尾海直到今日的葵芳。這條消失於歷史之中的界線,本來用於抵抗日軍從北面的進攻,但在一夜之間立即失守,亦使得香港在二戰歷史中的缺席延續至今。故此,楊嘉輝不單希望再次透過身歷其境的方式,以聲音重新激盪出歷史的迴響,更大膽假設昔日的香港防線,到底能否抵擋今日來自北方的侵略,從而質疑所謂的現實政治,當中其實包含了多少的不切實際。旅途中,他在戰壕的破洞中喃喃地哼響「在森林和原野」。這首被翻譯成中文的牧歌,歌詞的最後一句是:「親愛的朋友,你在想什麼?」一線之隔,真的就夠區分別出朋友和敵人?但是如果界線是不斷游移的泥沼,抵抗又如何可能?從身體到聲音,戰場與展場,楊嘉輝無意「重現」歷史,或者承認一種既定的政治立場,卻希望透過自身儀式性的身體操演,利用不同媒介「重演」歷史。刻寫在石塊上的樂譜,有畫無聲;而同樣是有畫無聲的戰爭片段,則將會由他本人來現場配音。觀眾不會在作品中找到任何直指今日香港政治的蛛絲馬跡,卻在在撩動我們根深柢固的政治想像,從荒廢的原野,鑽探出歷史的可能性。

 

遍地開花的佔領運動,是繼一九八九年六四以來,時代對香港藝術家的另一次更刻骨銘心的震盪,如何跨越美學與政治,本土與國族的邊界?還看這一代人的努力。

 

(本文足本原刊Art Appraisal Club「曼徹斯特亞洲藝術三年展」專頁。http://artappraisalclub.com/harmonious-society/ )

 

梁寶山香港活躍藝評人。現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候選人、香港文化監察及Art Appraisal Club成員。研究範疇包括城市空間、藝術勞動與文化政治等。